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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二章 次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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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人一言未發,拔劍相向。

一陣激戰之後,英陸被燧人劍刺穿了右胸,燧人劍霸道的劍氣在他體內肆意游走。他忍受著像是置身火海、全身炙熱發燙的痛楚,一手按住汩汩地留著鮮血的胸口,一手顫抖著撐在地上,勉強支起虛脫了的身體。

墨王的情況也好不到那裏去。他方才用劍刺中英陸的時候,被從後夾擊的招吾一掌打在後背背心上,整個人瞬間被抽空了氣力,趔趔趄趄地往前走了幾步,然後癱軟地撲倒。燧人劍無力地從手中滑落,咣當一聲摔在泥土之上。

招吾雖然一擊得手,但也受到了墨王護身結界的反噬,踉蹌地後退,一口鮮血“哇”得吐了出來。等他穩住身形,視野清晰,他見墨王撲倒、燧人劍脫身,他意識到形勢大好,立即運功提氣,為下一次進攻做準備。

就在這時,院墻破損的斷口處,突然出現了一個包著頭巾、身穿淡黃色布衣的年輕婦人。招吾吃了一驚,立刻用神識探察那名婦人。那人的內力與氣息極為薄弱,應當不是修行之人。但那人驚恐地看著趴伏在地上的墨王,眼中盡是擔憂。照此來看,她應當也算是墨王的手下,難道是墨王府的廚娘?可是,招吾為何覺得這位廚娘有一些眼熟呢?

招吾猛地甩頭,現在對付墨王要緊,一個弱質女流不足掛齒。

不過,招吾很快就後悔了。那位婦人從腰間的珠櫝袋中迅速地掏出一根鐵絲狀的長條,不知用了什麽方法,長條從婦人的手上如箭般竄上天空,發出耀眼的金光。那道金光與白日相比毫不遜色,就像一道閃電從雲端垂下,又像是天幕從中間被劈成了兩半。

招吾曾兩次見過這樣的金光,都是在載天山下。一次是他奉命看押囚禁當中的墨王時,一次是墨王逃走時在第一次那個金光劃破黑夜的晚上,他在載天山下的樹林裏,見到了眼前這個女人。而後來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救走墨王的,也是她了吧。

偽裝成婦人準備混出城去的千月也是才想起來,原來那個她覺得面熟的人,就是曾經看押墨王的大乘修士。剛剛,千月在城門口被修士盤問的時候失了神,忘記了說辭,索性借口落了東西又退了回來。她一邊走,一邊絞盡腦汁地回憶,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那個砍柴人。她總覺得將有關那人身份的記憶遺漏是一件後果很嚴重的事情,但她又著實想不起來,連一點兒稍微清晰的印象都沒有,甚至快要記不清剛剛見的那人到底長什麽樣子了。她悵然若失地低著頭走著,最後鬼使神差地又回到了墨王府。

千月在門外徘徊了許久,最終還是決定再進去見墨王一面。她不想偷偷摸摸地離開了,這樣會讓墨王一輩子看不起她的吧。她要光明正大地走出王都的大門,最好還要墨王親自送她一程,為她備好車馬幹糧,讓她風風光光地和所有人道別。千月也不知她這份古怪的心思從何而來,但至少,她能確定,如果不和墨王說清楚,她會一直不自在、不安心的。

千月走進墨王府的時候,已經將那砍柴人給忘了。此刻,見到趴伏在地上,臉上鋪滿汗水,眼睛緊閉的墨王,以及那周身散發著強烈殺氣、面容再清楚不過的闖入者,千月頃刻間明白了眼下的狀況。

千月掏出了珠櫝袋裏用於發信號的明燈芯,讓它迸射出危險的光芒,發瘋似的朝天空中的浮雲飛去。

招吾醒悟過來,怒極反笑:“好!來的正好!既然你對墨王那麽忠心,你就跟著他一起去死吧!”

說著,招吾乘風率先向千月疾馳而來。千月慌忙之中,又從珠櫝袋中掏出一個手臂粗細的瓷罐,不由分說地朝招吾擲了過去。招吾身形滯了一下,下意識地揮劍將瓷罐撥開。

瓷罐一接觸到劍刃立刻破裂,碎成指甲蓋大小的碎片。瓷罐中散落出透明澄澈的液體,像是尋常的泉水。泉水潑向招吾,他又下意識地揮劍抵擋,帶起一陣疾風。

幾滴水沾到他的衣袖和手背,招吾立刻感到一股鉆心的疼痛。招吾吃痛地大叫,停下了腳步,擡起手背一看,沾上水的那一塊正冒著青煙,模糊的血肉紅得發紫發黑,像是火爐中的木炭。

招吾驚訝地擡頭,千月還在珠櫝袋裏翻找著什麽。他怒不可遏,就要沖上去:“你這個陰毒的女人,我一定要殺了你,一雪前恥!”。

“別管那個女人!殺了墨王!”英陸強吊起一口氣,對著招吾大聲喊道。

招吾立刻回神,轉身對著三丈之外的墨王一掌劈了過去。濃烈霸道的掌風打在墨王身上,墨王龐大的身軀像紙片一樣低低地飛起,向後飄去,撞到院墻才落了下來。千月將這個過程收入眼底,躺在墻根的墨王像死了一樣,連一根手指都沒有動過。那一瞬間,千月覺得胸腔中的跳動都停滯了。

招吾還不放心,他邁開步子向墨王奔去。千月也本能地沖向墨王,雖然她更靠近墨王,但終究是比不過大乘修士的速度。心急之下,千月腳步雜亂,半路失去平衡,向前摔倒在了地上。眼看招吾就要跑到墨王身邊了,千月將手中一個手掌大小的木球朝招吾扔了過去。

招吾對方才的瓷罐心有餘悸,根本不敢再輕易觸碰那個木球。木球在空中畫出一條柔和的曲線後,穩穩地落在了招吾與墨王中間。木球剛一墜地,便自行裂開了。一團白色的霧氣從木球中迅速升起,招吾整個人被籠罩在白霧中,眼前的事物都變得模糊不清。

招吾一掌將白霧打散,然後另外一個木球又擲了過來,將躺在墻根的墨王又遮了起來。招吾嘴角揚起一個諷刺的弧度,從容地朝著朦朧不清的前方堅定地前行。

招吾覺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,似乎一提氣就能懸在半空。這讓他覺得格外的興奮,卻又格外的無力,甚至有一種莫名欣喜愉悅的感覺。他強行壓制住這種奇怪的感覺,步履虛浮而又堅定地向前邁著。

招吾終於穿過那本不算厚重的濃霧,他看到千月已經面朝著自己跪坐在墨王身邊了。招吾很疑惑,明明他的面前已經沒有了阻擋,但二人之間似乎隔了一層綠色的或是黃色的面紗,面紗上還倒映著千月的影子。當他低頭往下看時,千月便有了一個依稀能分辨出眼睛鼻子的五彩斑斕的重影,好像靈魂出竅一樣。

招吾深吸一口氣,那層蒙蒙的重影也跟著浮動起來。招吾覺得頭暈目眩,咬牙切齒地說道:“你這個妖女,居然敢戲弄我……”

招吾覺得他的話也跟眼前的人一樣,怪異扭曲。他遲緩地伸出手臂,明明近在咫尺的千月變得虛無縹緲,怎麽抓都抓不到,頭頂那一輪泛著藍綠色光彩的太陽卻好像擡手就能摘下來。

“你在幹什麽!中邪了嗎?趕緊殺了墨王,盡早離開!”英陸穿透力極強的呼喊讓招吾驚得一震,他立刻閉上眼睛,屏住呼吸,調動氣息,神識一下子清明了許多。

招吾再次睜眼,看到千月顫抖的雙手正在擺弄手中圓筒狀的青銅法器。千月使勁轉動著圓筒頂部一個形狀奇異的突起,圓筒中部突然有幾個小孔被氣流沖開。周圍很安靜,招吾什麽聲音都沒有聽到,但他確實覺得有哪裏不一樣了。

眨眼之間,招吾就覺得一股抑制不住的惡心,想吐的感覺瞬間竄了上來,剛剛的頭暈目眩和無力感更加強烈,不同的是,這次連他的眼珠都開始震顫起來,他的五臟六腑仿佛遭受了什麽神秘的力量,在體內不停地震動。

招吾立刻運氣,想將這股力量從身體裏驅趕出去。真氣在體內流轉,卻始終找不到這股力量的來源。他在痛苦中越發敏銳的神識,只是準確捕捉到了他的五臟六腑正在震動中變形、移位的情形,似乎馬上就要爆裂。

在某個瞬間,招吾認定千月一定是傳說中的邪惡巫師,或是海外的詭道方士,操縱著世間的一切黑暗力量。可是在他迷糊晃動的視野中,千月也正捂著肚子瑟瑟發抖,那個圓筒狀的法器早就從手上滑落,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。

招吾顫巍巍地擡起腿,往圓筒法器走去,每走一步,他體內正經受著翻江倒海折磨的血肉就更加劇烈地哀嚎著。招吾憑借著強大的意志力,總算走到法器旁邊。他果斷地踏了上去,一腳將那個安靜的法器踩得粉碎。果然,那股神秘的力量立刻就消失了。

招吾再回過頭的時候,千月已經把珠櫝袋裏的東西全都倒了出來,散落在地上。她已來不及細分,一手一個法器接二連三地往招吾身上扔去。若是此刻還有千辰閣的閣主在場,只要他們能勉強辨別出那些法器中的十之一二,一定會對千月的舉動痛心疾首。

千月的珠櫝袋裏,裝的都是舉世無雙的寶物。且不提普通百姓,就算是千辰閣德高望重的老道工匠,傾其一生的學識和技藝,都不一定能打造出來一件。這些寶物,有的是極品丹藥,有的是日常工具,只有很小一部分是千月用來應對危險的防身之物。

千月早就知道,她總有一天會面臨生死困境。未雨綢繆,她從開始學習高深技藝的第一天起,就開始打造這些寶物,她以為這些足以保她一生平安無憂。

眼下,千月無暇細細分辨,只是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全丟出去。她動作堅決果斷,而又連綿不絕,像是在扔一堆破銅爛鐵,心中還無比希冀著,這些破銅爛鐵中有幾個有用的,能勉強抵擋那個大乘修士一陣。

支連、姜黎帶著墨派的大乘修士趕來的時候,千月面前那一堆寶物已經沒剩下幾個了,她跪趴在地上,有氣無力地往前扔了個藥瓶。招吾精疲力竭地盤腿坐著,藥瓶砸在他腳邊,他卻好像一點感覺沒有。

墨派眾人沒有猶豫,立刻鉗制住將英陸和招吾後,其餘人擡著墨王回到了臥房。

沒人來扶千月,千月便自己扶著墻從地上爬了起來,跟著支連等人一瘸一拐地走進了臥房。墨王躺在床上,床邊站滿了人,有醫術高明的大夫,有忠心不&二的部下。千月遠遠地站在一邊,目光死死地盯著前方,人來人往,喧鬧不已。。

部下粗魯地將墨王上身的衣物一並撤下,那上好的綢緞織成的黑色華服“吱啦”地裂開,隨即被隨手扔到一邊,殘破地落到地上。一個大夫把粗糲的大手擱在墨王的胸膛上,按了按又摸了摸。另一個大夫手指搭在墨王的手腕上,閉著眼把著脈。摸完墨王胸口的大夫招呼其他人,一起抓著墨王的肩膀和手臂,將他上身立了起來,抵著他的肩胛骨讓他坐在床上,墨王帶著血印的後背露了出來。把脈的大夫眉頭皺了皺,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。幾個部下在床邊不停地詢問大夫,不停地咒罵國君。大夫們專註地忙著為墨王診治,倒也沒有開口斥責。

千月心裏十分難受,她沒有見過這麽無助卑微的墨王,任由別人把他的衣服撕扯下來,圍著他赤裸的上身,或是激憤發怒地吵鬧,或是鎮定嚴肅地擺弄。墨王從始至終連一聲輕哼都沒有,連眉頭都沒皺一下,像是被剝奪了全部的羞恥之心,自尊和傲氣都被人狠狠地踩在腳下,只剩下順從和麻木。

千月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了,她知道墨王早已昏死過去,對周遭發生一切毫無知覺。但即使這樣,也不行。墨王不應該是這樣的。墨王那麽一個自命清高、自大狂妄的人,怎麽能忍受自己陷入眼下這般窘境呢?他一向只會高高在上地極盡諷刺嘲諷之詞,,即使在最親密的部下面前,也舍不得卸下辛苦端起的架子。他寧願在黑暗寒冷的深淵裏孤獨地舔舐自己的傷口,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的脆弱不堪徹底地暴露在熱烈之中。

千月胸口一陣絞痛,這一切也許是她害的,也許根本與她的偷跑無關。不管怎樣,在這一刻,千月決定原諒墨王的一切了。原諒他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輕談他人的犧牲,原來他以為所有人都該為他付出的不可一世,原諒他用拙劣的小伎倆掩蓋骯臟的想法,沒有大智卻妄圖收服人心,原諒他的清高而貪婪,狹隘而不自知,狂妄而無相匹的能力,以及,原諒他對自己的冷漠與無情。

支連匆忙把藥交到大夫手上之後,才想起一旁的千月。他走到千月面前,神態中難掩疲憊與擔憂,卻極為誠懇地說道:“千月姑娘,謝謝你救了殿下。殿下之前和我說過,若你想離開王都,隨時都可以。你如果決定要走,請告訴我一聲,我安排幾個修士護送你一程。”

千月沒有說話,她像個泥人似的,呆楞地杵在角落。離開王都,能去哪兒呢?千月想不出來,她絕望而又欣喜地哭了出來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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